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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>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金色的花朵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□陳元武　　那些花盛開的時候，已經到了深秋的盡頭了。往往還有霜下來，早上起來，窗外蒙著一層白翳，粉白粉白的，天地間很安靜，悄然無聲。空氣中充斥著灰白色的霧，濃郁得像剛揭開鍋蓋的那一瞬間的情形。那些花朵靜靜地趴在墻邊和屋西邊菜園的籬笆外，金黃金黃的，仿佛昨天沒有來得及消逝的一抹陽光。從窗口往外望，是一堵殘破的低墻，一個被人為攀爬而變得光滑的豁口，馬鞍一樣。鄰居的孩子或是我經常從這個豁口翻過墻去，省去一段不短的繞道，那條道經常泥濘、坑坑洼洼的積水并且可能暗藏著一些令人惡心的小地雷――豬屎或者牛屎，所以，我們直接翻墻而過，有幾個理由，其中最大的理由就是簡捷方便，免得可能踩到豬屎或別的什么。從那堵墻的豁口，可以看到落山前的太陽，這的確非常幸運，稍偏左點就是一棵歪脖子荔枝樹，稍偏右點就是鄰居的騎樓的檐沿，大約就是一條狹窄的Ｖ字形的一點視野，可以直抵遙遠的西山，而太陽往往就在這一段時間里準確地落在這Ｖ字形的正中間點上，墻的豁口像步上的標尺一樣，往前延伸――西山――夕陽，成一條線。而每天西下的夕陽，就是在那一時間照過墻豁口來，金黃金黃的光芒準確無誤地擊中了我和我家的屋墻，然后散作一片金光，落在墻角的那簇天竺葵上，明晃晃的，幾乎讓我睜不開眼睛。然后天色漸漸暗了下來，霜華紛紛墜落在那叢金色的花朵上，將它凝固，等待明朝的解凍?！　∵@些花碩大無比，卻散發出一種令我眩暈的臭味，我們都叫它臭婆婆菊。我祖母卻喜歡它，不允許我碰它一下。于是，我不時地遠遠站著，想這個事，它的金黃色的花瓣像向日葵，應該說是整朵花都像，卻要比向日葵小得多。它的葉子像菊花，而它的確像菊花一樣有濃烈　的氣味，只不過菊花的氣味令人怡悅，而它恰恰相反。它的花瓣黃得像正午的陽光，我懷疑它比陽光更耀眼明亮，在正午的陽光照耀下，直視它幾乎令我眩暈，當然，還包括它那種濃烈的怪味。它們直挺挺地佇立著，并不像菊花那樣孱弱，沒有扎個樁就幾乎站不直。它的葉子和花朵壯碩無比、莖桿高大粗壯，麻栗色的莖桿就像我祖母枯瘦的臂腕。祖母身上沒有一丁點綠色的東西，找不到可與它的葉子相比擬的地方。她的臉臘黃臘黃，缺少血色，皺紋細密，還有一些褐色的斑點，像那些花朵的核心部分。她的頭發銀白燦亮，迎著太陽，像濃霜打在一堆灰燼上。她的眼睛有點渾濁，眼角不時堆積著一些分泌物，而且由于長期的漚漬，眼瞼邊緣有些紅腫。她的皮膚松馳、微微的浮腫，皮下隱約是青白色的骨骼和脂肪，高高的顴部突出而顯得有些發亮。她的表情總是那樣，嚴肅、刻板，甚至有些呆滯。她精心地照料著這些天竺葵，將各種可能弄到的肥料施下去。冬天的時候，天竺葵的嫩芽就紛紛鉆出土來，肥碩滋潤，濃綠、充滿汁液。鶇鳥經常飛來，就在那堵墻上歇腳，饞嘴的鶇鳥幾乎無所不吃，卻對天竺葵毫無興趣，它冷靜地觀看那些肥嫩誘人的嫩芽，天竺葵的氣味令它知趣地退避三舍。我驚訝地發現一些蝴蝶竟然光顧這些花朵，還有一些可疑的蜜蜂，怎么回事，竟真有逐臭之蜂和嗜腐之蝶？或許，它的花粉真的很香甜可口，而只是我的嗅覺錯亂，我和鶇鳥都是教條主義者？我帶著這些問題去問祖母，祖母竟像哲人一樣，對我無不揶揄地冷笑，“當然，它比菊花更香甜，你沒發現那些菊花底下的蝴蝶和蜜蜂尸體嗎？”在我看來香氣沁人的菊花叢中，竟會隱藏殺機？我得找找去，是否真的如祖母所說的那樣，結果真如她所言，我在一叢菊花底下看到不少死去的蝴蝶和蜜蜂，直挺挺的或佝僂地縮成一團，脫水并成為標本一樣的東西，像木乃依一樣。一種驚訝和恐怖的感覺涌上我的心頭，我駭怕地逃開了，從此不敢像過去那樣，為了討好小伙伴阿菊而采一叢菊花給她?！　“⒕站驮诟舯?，就是從那個墻豁口翻過去的大院子里靠北的第三間，阿菊是她養父母用兩袋黃豆從山里換回來的，當然，她的親生父母一定是養不起她了，才出此下策。阿菊很膽小，她比我大兩歲，扎著兩條又粗又長的黑辮子，她的頭發又粗又黑，像西門郭家的黑漆門板一樣閃光發亮。我喜歡和阿菊玩，就因為她性格很溫馴，又不貪吃、不計較而且守話，不會像豁嘴貝貝一樣，一丁點小事就告訴大人，害得自己和別的伙伴沒少挨大人的揍。我感覺阿菊更像我的姐姐，而不是我的親姐，我姐才不會像阿菊那樣細聲細語地和我交談，知疼知熱，為我在被父親揍得紅腫的鞭痕上涂口水。那些鞭痕在我的屁股蛋上，我羞澀地接受阿菊的安撫。她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我那火辣辣的鞭痕上，有一種涼沁感和甜蜜的幸福遍布周身，疼痛感很快就消失了，我感覺飄飄然地離地三尺?！　“⒕臻L著一張滿月的臉，瞇成一條縫的小眼睛。多少年后，讀川端康成的小說，里頭有一個女孩子也長得這模樣，白生生的臉，童仆式的劉海和漆黑的頭發，聲音輕柔細碎，她的名字也有個菊字――菊生千代子。阿菊的皮膚比我們都白，而且細嫩，像水豆腐一樣，我喜歡注視著她的臉，那些細密的絨毛和瓷一樣閃光的膚色。她的眼睛里時常流露出一種憂郁和不安。她的養父母后來生了一個男孩，阿菊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快樂地和我們玩了，她需要照看那個一歲多的弟弟。而她的弟弟長得奇丑無比，塌鼻梁小眼睛還帶有點邪視，鼻子下老是拖著一條綠鼻涕，或是一邊進一邊出地交換著位置。嘴角涎著哈喇子，像他的父親那樣，將來定是兩片又厚又挺的嘴唇。他經常尿床，害得阿菊經常挨揍，還要為弟弟洗褲子和小床單。我討厭這個長相丑陋的小男孩，討厭阿菊帶著弟弟來找我玩，我害怕他那兩條鼻涕蟲，它讓我惡心得吃不下飯，還不時會被他趴在腿上蹭上一道。我可憐阿菊，也就越發地討厭她的弟弟。為了懲罰他給阿菊所帶來的苦難，我惡作劇地摘下一朵天竺葵插在他的衣兜里，想讓那怪味將他薰暈薰傻，至少催眠一下，讓他快點想睡覺。沒想到這家伙竟將花朵塞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來，染得滿臉滿身是那種耀眼的金黃。阿菊駭怕了，我也嚇傻了，趕緊將手指伸進他那滿是涎液的臟嘴里摳啊摳，摳得他將吃下去的花嘔吐干凈為止，我們都癱軟在地上，身上全是他的哈喇子和嘔吐物。但他衣服上染上的金黃色卻怎么也弄不掉了，那時看見他那怪模樣，真是哭笑不得?！　“⒕栈丶液笠欢òち艘活D胖揍。第二天沒有見到阿菊過來，第三天也沒有見著她……好多天后，在墻豁口我看見阿菊了，她坐在院子里失神，臉上的青淤還沒消褪，頭發蓬亂著，辮子也好多天沒有人梳攏編織了，松松散散的，扭曲、凌亂。我心里十分的內疚，這都是我惹下的禍，我應該坦誠地告訴阿菊的養父母，至少不能揍阿菊，而應該揍我?？墒俏遗乱姷剿赣H那張兇神惡煞一樣的臉，終于沒有勇氣走到她家。阿菊整天帶著她的弟弟，寸步不離左右，我巴不得他長痘瘡或別的什么病死了，那樣的話，阿菊就能重新和我們一起玩了。我頭一回壯著膽子跑到村頭東岳廟里，跪在青面獠牙的痘神面前禱告：讓阿菊的弟弟得重病吧，他是個害人精！當然，阿菊不知道此事，其它伙伴也不知道此事。我默默地站在墻豁口邊，看著阿菊怎樣被那個該死的弟弟折磨著。“阿菊、阿菊……”我喊她，她沖我擺擺手，一臉的無奈相，她不敢再和我一起玩，她要帶著那個弟弟。我想摘些花讓她高興一下，卻不知道摘什么花合適，是天竺葵呢還是菊花？都不行，誰知道她那個可惡的弟弟還會不會像上次那樣將花吃下去呢！我不能再連累她了。我壯著膽摘下一把天竺葵，用磚塊將它們固定在墻頭，像排路隊一樣整齊。阿菊笑了，她的笑讓我感到無比的欣慰。雖然我因為此事受到祖母的責罰，可這根本無法和阿菊的高興相比擬。我摸著被祖母抽得生疼的屁股，看著墻頭那些金色的花兒在深秋的陽光下閃閃發亮，那種黃色的光芒仿佛是佛祖身上發出的一樣慈祥而溫暖。我被它的光芒所陶醉，我想，阿菊也一定會很高興的。后來讀佛經，知道佛誕生日，天地間有萬道金光，照徹到幽冥深處的十八層地獄。神耶酥在耶路撒冷的圣山頂對摩西說：去吧，懷著仁慈和寬憫的心帶著眾人去開拓新的疆域，將愛的種子播撒到那里。那時候，天上飄來一朵金色的云朵，耶酥說，你就跟著它去吧。我想，阿菊一定是來人間受難的天使，她那樣的仁慈和柔弱，心地善良?！　『髞戆⒕盏牡艿軟]有死，她的養父卻被一頭瘋牛頂死了。阿菊家一下子少了一個重要的男人，她弟弟還不能算是個男人。阿菊的養母變本加厲地打阿菊，我經常聽到阿菊的慘叫聲。阿菊更少出來，辮子也鉸了，被她的惡母鉸了換了七毛錢。阿菊的衣服很少換洗，變得臟兮兮的，臉上再也看不到笑容了。她的圓臉消瘦下去，結果是眼睛變大了。阿菊不敢在自家院里呆，為的是少挨她惡母的無端的飛踹。阿菊在她母親下地干活的時候，就帶著弟弟來我家，祖母給她換洗了臟得不能再臟的衣服了，幫她洗澡洗頭，那滿頭亂蓬蓬的發綹都粘結在一塊了，臭烘烘的。祖母用皂角樹的莢子搗成的胰子給她洗，她的頭發終于又露出那種我所熟悉的漆黑色，祖母幫她將發邊鉸齊整了，她又活脫脫地像那個川端康成筆下的童仆式發型的菊生千代子了。她的眼睛也是漆黑的，這我以前并沒留意，她的臉蒼白，沒有血色，我想這與她受虐待不無關系。我把自己最愛吃的炒油面給她吃，她弟弟來搶，被我攔住，她弟弟大哭了起來，說回去告母親！阿菊害怕得渾身哆嗦，我心頭騰起一團鳥火，就給了她弟弟一巴掌，威脅他如果再讓你姐姐挨打，下回看到你，就把你扔進茅坑里溺死！阿菊一把抱住弟弟，一口一口地喂他吃。這阿菊！唉……我氣得直跺腳。阿菊喂完了弟弟，才津津有味地吃起來。祖母端一碗水給她，吩咐她慢點吃，別噎著了。第二天，我沒有看見阿菊過來，中午時分，我從墻豁口看見她在晾被單，腕上有一道新鮮的青淤，我恨得咬牙切齒的！祖母在一旁嘆息：作孽啊！…………她問我：要是她喜歡這些花，你就摘給她吧，多可憐的孩子！正午的陽光直落下來，我的身影和墻影重疊在了一起，那些花兒金黃嬌艷，多么美麗的花兒！我幾乎忘記了它那令我眩暈的難聞氣味！我撫摸著它金黃的花瓣，輕輕的觸覺，感覺多像是女人的頭發，有點微溫，閃爍著陽光的晶芒，我驚詫于它給予我的視覺的沖擊，慈祥、寧靜、寬厚而隱隱地哀傷。漫山遍野的草黃了，樹葉黃了，紛紛飄落，草葉在風中起舞……那種黃色太悲涼太傷感了，就像一只垂死前的小鹿的哀憫悱惻的眼神。從此我喜歡上金黃的顏色，金黃色的花朵、葉子、天空中的塵埃、陽光……當我看到藏傳佛教的大唐卡圖，金黃色的佛陀坐在草地中央，向眾生講述著生與死的輪回，天空中涌現的大大小小的金色云朵，云朵上載著一個個普通的靈魂，向西、向西而去。西邊，是一片被金光籠罩著的樂土。那種金光仿佛是一種神秘的暗示，向我招手，讓我靠近，全身心地沐在它的溫暖的光芒之下，讓它在瞬間洗凈我的肉身……我暗暗下決心，我要帶阿菊逃離那個地獄一般的家，去尋找她的生身父母，可是我太小了，我問祖母怎么辦，祖母說不行不行，你小孩子咋能做得了這么大的事情？我先打聽清楚再說?！　≡谀且荒昙磳⒔Y束的前不久，祖母和阿菊一起突然失蹤了。家里人急得不行，到處找祖母。阿菊的養母天天站在院子里罵，說一定要找到這沒良心的小蹄子，打斷她的腿再送到界外去喂蠶娘娘?。▊髡f中蠶大如蛇能生吞活人的可怕的地方）我隱隱地知道祖母的去向，還有阿菊?？墒牵脦滋爝^去了，祖母還沒回來，我告訴了父母親。全家人都出去找，在快到雀屎坑（阿菊的生身之地）不遠的地方，終于找到祖母了。那一段路特別的險，而且臨近一堵懸崖，祖母跌了一跤，跌壞了一條腿，正在一山民家將養。阿菊和她的親生父母一直在旁邊伺候著。大家一見，眼淚汪汪的?；貋砗螅覀兪乜谌缙?，不讓阿菊的養母知道事情真相。祖母瘸了一條腿，繼續悉心地照料她的那些花兒們。從此，我相信：人的生性有善惡之分，就像世上有好人，也必定會有壞人一樣。花朵讓我從小感受到一種善良的力量，那種仁慈和愛憫仿佛是一種耀眼的光芒，照徹著道路上的黑暗。我從花朵的金黃里讀到了溫暖、悲憫和無限的柔和的神恩。從此，我敬畏著那些花朵，我的祖母（雖然她長得兇惡）以及阿菊一樣的人物。我知道，每一處幽暗的地方，必會出現一盞燈，以它那金黃的光輝來指示道路。在黑夜的曠野，也能找著這樣的光芒，群星、月光、偶爾閃過的流星或是彗星。神說：你微笑吧，套在你脖子上的鎖鏈就會斷成齏粉，你微笑吧，黑夜里總會有星光閃爍的。阿菊是那幽暗中的一縷微弱的光芒，她是花朵上的一點金黃的顏色，這或許是與生俱來的東西，她忍受了一段煎熬和苦難，她的柔弱和善良改變了我和我的祖母。從此我相信神的說法，惡是陰翳和烏云，總是會消逝的，苦難之后，會是陽光燦爛的日子。那些花朵，留住了陽光和溫暖，為暗夜的寒冷增添了許多溫暖的希望。　　我后來看到米勒的《拾麥穗者》、嗶沙羅的《魯弗申鎮邊》、梵高的《向日葵》之類的油畫，從那布滿滄桑的畫布上閃爍出來的那種金黃色的光芒，直接擊中的是我內心的幽茫。就像是從晨霧里透下的一縷陽光，照亮了渾沌和晦暗的大地，仁慈的力量是無與倫比的，愛的光輝普照人間。一個人可以很卑微地度過一生，如果沒有仁愛的心懷，就看不到他（她）的那抹金黃的光芒，那么他（她）就真的是灰暗的，就像被逐出天堂的撒旦一樣，必將沉淪于幽深的大海之中。“主說，點亮你手中的燈吧，讓它照著你身邊的人，讓他們看得見腳底下的路”（《創世紀?神示》），祖母逝去，那些花兒還有人照料，父親老了，他繼續著照料花兒的事情，祖母告訴他，別讓它們荒于無人之地，有機會上山，就種一些在我墳頭的周邊吧。父親照辦了。上山的道路兩旁也長出了許許多多這樣的天竺葵來，那一回上山祭墳。那些金黃的花朵在風中搖曳著，金色的光芒一直照得滿山發亮。我想，那一定是祖母種下的，為的是給后來的靈魂照亮那條道路。地址；福建省永安市福建紡織化纖集團有限公司102信箱，366016